庄子·马蹄

庄子‌(约前369年—前286年),名周,字子休(一说子沐,此说见于后世文献,非先秦原始史料记载),战国时期宋国蒙人。关于蒙地的具体位置,学术界主流观点认为在今河南商丘北部(战国属宋国蒙县),另有一说为今安徽亳州蒙城(此说多见于唐宋以后地方志)。庄子曾担任漆园吏,生活清贫,却淡泊名利,拒绝楚威王相位之聘,主张在乱世中保持人格独立,追求“逍遥无待”的精神自由。他是先秦道家思想的集大成者,既继承老子“道法自然”的核心哲学,又独创“齐物”“逍遥”“坐忘”等思想体系,与老子并称“老庄”,其学说被后世称为“老庄哲学”。作为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文学家,庄子开创的“庄子学派”对中国古代哲学、文学、艺术等领域影响深远。

《庄子》‌又名《南华经》,成书于战国中后期,主要由庄子及其后学所著。该书涵盖哲学、政治、人生、艺术、宇宙论等广泛议题,核心精神在于批判工具理性(如“有机事必有机心”)、倡导“天人合一”,并提出“得意忘言”的认知方法论。汉代尊庄子为“南华真人”,故《庄子》得名《南华经》,并与《老子》《周易》合称“三玄”。书中通过寓言、卮言、重言等文学手法,深刻阐发对自由、审美、生死等问题的思考,堪称先秦哲学与文学的瑰宝。


《庄子》 外篇·马蹄


《马蹄》以“伯乐善治马”为喻,揭穿礼教对人性的绞杀:野马本可“蹄踏霜雪”御寒果腹,却被烙铁、笼头、绳索驯成奴隶;正如百姓从“织衣耕食”堕入“争利殉名”,皆因圣人打着“仁义”旗号,将“毁道德以为仁义”的枷锁套上人性。庄子撕碎的不仅是儒家礼乐,更是一切以“治世”为名的暴力规训——牛鼻绳、马笼头、法家刑名、智巧机心,都在肢解万物“含哺鼓腹”的本真。他追求的“天放”之境,是拆掉所有笼头,让马儿撒开四蹄,在“无矫饰之智、无贪欲之求”的荒原上,活成天地间一团混沌的自由。


【原文】

马,蹄可以践霜雪,毛可以御风寒,龁(hé)草饮水,翘足而陆,此马之真性也。虽有义台路寝,无所用之。


【译文】

马,蹄子可以践踏霜雪,皮毛可以抵御寒风,吃草喝水,抬腿跳跃,这是马的真性。即使有礼台大厅,对它来说也没有什么用处。


【原文】

及至伯乐,曰:“我善治马。”烧之,剔之,刻之,雒之,连之以羁馽(zhí),编之以皂栈(zhàn),马之死者十二三矣;饥之,渴之,驰之,骤之,整之,齐之,前有橛(jué)饰之患,而后有鞭策之威,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。


【译文】

等到伯乐出现,说:“我擅长驯服马。”于是用烧红的铁给马烫毛,剃去毛发,削剪马蹄,打上烙印,戴上辔头缰绳,围入马厩之中,这样一来死去的马有十分之二三了;使马饥饿口渴,让马快速奔跑并整齐划一,前有马具挡着,后有鞭子抽着,这样一来死去的马超过一半了。


【原文】

陶者曰:“我善治埴(zhí),圆者中规,方者中矩。”匠人者,我善治木,曲者中钩,直者应绳。夫埴木之性,岂欲中规矩钩绳哉?


【译文】

陶匠说:“我擅长处理粘土,能让圆的符合圆规,方的符合角尺。”木匠说:“我擅长处理木材,能让曲的符合钩弧,直的符合绳墨。”粘土和木材的本性,难道是想要符合圆规角尺、钩弧绳墨吗?


【原文】

然且世世称之曰:“伯乐善治马,而陶匠善治埴木,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。”


【译文】

然而还世世代代都赞扬说:“伯乐擅长驯马,陶匠和木匠擅长处理粘土和木材。”这也是治理天下之人的过错啊。


【原文】

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。彼民有常性,织而衣,耕而食,是谓同德;一而不党,命曰天放。


【译文】

我认为善于治理天下的人不是这样。百姓有不变的本性,织布穿衣,耕种吃饭,这是共同的本能;思想和行为统一而不偏私,这叫做放任自然。


【原文】

故至德之世,其行填填,其视颠颠。当是时也,山无蹊隧,泽无舟梁;万物群生,连属其乡;禽兽成群,草木遂长。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,鸟鹊之巢可攀援而𬮭(kuī)。

夫至德之世,同与禽兽居,族与万物并,恶乎知君子小人哉?同乎无知,其德不离;同乎无欲,是谓素朴;素朴而民性得矣。


【译文】

所以在至德的时代,人们的行为稳重,目光专一。在那个时候,山间没有小路和隧道,水上没有船只和桥梁,万物共同生活,住所互相连通,动物成群结队,草木自由生长。所以鸟兽可以用绳子牵着游玩,鸟鹊的巢穴可以攀爬上去窥视。

至德的时代,人们与鸟兽一同居住,与万物共生共存,如何去区分君子和小人呢?所有人都没有智慧,人的本性就不会丧失;所有人都没有欲望,这就是纯洁质朴;做到了纯洁质朴,人性就会保留下来。


【原文】

及至圣人,蹩躠(bié sǎ)为仁,踶跂(dì qí)为义,而天下始疑矣;澶(chán)漫为乐,摘僻为礼,而天下始分矣。故纯朴不残,孰为牺樽(xī zūn)?白玉不毁,孰为圭璋(zhāng)?道德不废,安取仁义?性情不离,安用礼乐?五色不乱,孰为文采?五声不乱,孰应六律?


【译文】

等到圣人出世,尽心去推行仁德,尽力去推广道义,于是天下开始出现迷惑;放纵自身追求娱乐,举手投足规定礼仪,于是天下开始分崩离析。所以原木不被摧残,用什么做祭祀的酒杯?白玉不被毁坏,用什么做珍贵的珪璋?道德不被荒废,哪里需要推行仁义?天性不被背离,哪里用得着礼乐?五色不被搅乱,用什么织出艳丽的色彩?五声不被搅乱,用什么应和六律?


【原文】

夫残朴以为器,工匠之罪也;毁道德以为仁义,圣人之过也。


【译文】

摧残原木制作器具,这是工匠的罪过;摧毁道德来推行仁义,这是圣人的罪过。


【原文】

夫马,陆居则食草饮水,喜则交颈相靡,怒则分背相踶(dì)。马知已此矣。夫加之以衡扼,齐之以月题,而马知介倪𬮱(yīn)扼鸷曼诡衔窃辔(pèi)。故马之知而能至盗者,伯乐之罪也。


【译文】

马在陆地上居住,吃草喝水,高兴时两颈相交摩擦,发怒时背对身子互踢。马的智慧只有这些。直到给马加上车衡和颈轭,戴上额头的饰品,马才懂得了侧目怒视、挣脱颈轭、猛戾不驯、吐出马嚼、挣脱笼头。所以马的智慧能达到与人抗争的程度,这是伯乐的罪过。


【原文】

夫赫胥氏之时,民居不知所为,行不知所之,含哺而熙,鼓腹而游,民能以此矣。及至圣人,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,县跂(qí)仁义以慰天下之心,而民乃始踶跂好知,争归于利,不可止也。此亦圣人之过也。


【译文】

在赫胥氏的时代,百姓不知道该做什么,不知道该往哪里去,只知道含着食物高兴,拍着吃饱的肚子游荡,百姓能做的只有这些了。等到圣人出世,编造礼乐来规定天下人的行为,标榜仁义来慰藉天下人的内心,而百姓开始想方设法追求智巧,争先恐后追求利益,无法停止。这也是圣人的罪过。